单独看本文题目,没人能懂。不说现代汉语,古代汉语中也没有这样的词组。一定要查,可以查到一种从遥远的南半球、而且是炎热地带引进的植物,名字叫Aloe aristata Haw,中文译名叫“波路”。
不过,这两字用常州方言读一下,常州“上到八十三、下到手里搀”,人人能听懂——波路,不就是走路嘛。不信,你用常州话对常州任何一个黄口小儿说:“波,波噻,波两步……”,这小子肯定歪歪斜斜走路了。
把“走路”说成“波路”,是不是常州特有的语言现象?反正出了常州城,我是没有听别人说过。常州历史上管辖过的武进、无锡、江阴、宜兴、靖江诸县,也只有武进人把“走路”叫“波路”。
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语言现象,连自己管辖过的区域,都不买这个“波”账,算个什么事啊。另外,“波路”的“波”,是不是可以用“波”,也是个问题。
于是请教先生去。查:《现代汉语词典》解释“波”,注明有“跑”的意思,但明确是用于“方言”。这说明,用“波”是对的。至于理由,编词典的大人们没有说明。如依前说,仿佛是专为常州人所释。
找不到出处,终究有点心虚。于是,本先生试着找了一下,结果找到了以下与以“波”代“走”有关的资料——
唐代敦煌变文《维摩诘经讲经文》:“波波求法,无殊趁影之人。劫劫趋名,不异映冰之士。”“光严贪善去波波。”《大目连缘起》:“死堕三途无间狱,终朝受罪苦波波。”
许国霖1937年6月辑《敦煌杂录》:“世间学道甚口难,随意逐想度岁寒。终日波波向外走,不知佛惠在心源。”
唐代岑参《阅乡送上官秀才归关西别业》:“风尘奈汝何,终日独波波。”
宋代梅尧臣《书南事》:“大梁国南门,驲骑方腾趋。波波一何急,蛮寇围番禹。”
元无名氏杂剧《货郎担·第一折·点绛唇》:“你把解库存活、草堂工课都耽阁。终日波波,白日休空过。”
以上述资料考,“波波”,古代确是“奔走”之义。
此义何来?大致可以追到庄子。庄子《南华经》中有“夫尊古而卑今,学者之流也。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,夫孰能不波?”这个“波”,用的是“摇动”义。走路,是人在摇动,所以引申出了以“波波”代“奔走”的表述。《康熙字典》中“波”字条引明代常州府学者李翊《俗呼小录》中“波谓之跑,立谓之站”之语,就是肯定了从“摇动”到“奔走”的衍变。
后来,常州人把“波波”简省为“波”。这种简省,去掉了“奔”的意思。顺理成章,“走路”,就成了“波路”。“走”,也就成了“波”。
那么,“奔”的字义怎么处理呢?常州人把它变成了“逃”。叫一个人奔过来,常州人习惯说法是“快点逃过来!”
这又是哪档子事情啊?仔细一查,聪明的常州人,讲话硬是有文化,都有出处的。在古代,“波”与“逃”曾经是连用的——
唐代敦煌变文本《张义潮变文》:“行至雪山南畔,被背乱回鹊劫夺国信,所以各自波逃。”《张淮深变文》:“莫遣波逃星散去。”
敦煌宗教话本《庐山远公话》:“是时众僧例总波逃走出。”
敦煌文学本《韩擒虎话本》:“陈王见随驾(隋家)兵士到来,遂乃波逃入一枯井。”《季布诗咏》:“楚卒闻言双泪垂,器械旗枪总抛却。三三五五总波逃,各自思归营幕内。”
唐代“波”、“逃”连用,实际上暗含“走”与“奔”两层意思。后来,“波”独立了,不与“逃”玩了,才单独成为“走”的代词。谓予不信,请看下例——
《太平广记·卷二百六十三·无赖一·李宏》:“每高鞍壮马,巡坊历店,吓庸调租船纲典,动盈数百贯,强贷商人巨万,竟无一还。商旅惊波,行纲侧胆。”
《续高僧传·卷十一·吉藏传》:“在昔陈隋废兴,江阴凌乱。道俗波迸,各弃城邑。”
《清平山堂话本·花灯轿莲女成佛记》:“被莲女抢上前去,和尚头上削了两个栗暴,削得火光。送赞和尚捧了头叫苦:‘呀呀,这小娘子到好硬手。我不曾犯你,你如何便打我?’莲女道:‘还我问头来,和尚都波了去告长老。”
不过,我认为,从敦煌文献来看,以“波”代“走”虽然是唐人口语,但肯定产生于唐代以前。换言之,不限于唐人,唐以前就有用“波”代“走”的说法了。一定要找个依据,那么,北朝乐府《企喻歌》里“鹤子经天飞,群雀两向波”之句,就是例证。
前面论过,用“波”代“走”这个语言现象,是常州人独有的。也就是说,至少在江南一带,只有常州人保留了这个从南北朝时期就进入诗歌的语言方式。当然,它的使用时间,可能要追溯到汉代,甚至更早。
现在人们还广泛使用“奔波”一词,这说明,“波”作为“走路”的代词,还将长久地在汉族人的语境中生存下去,而常州话“波路”,就是语言活化石。
波、波路,就全国来讲,使用人口这么少,使用范围这么小,有的孩子甚至已经不会说了,诸位看官,其珍罕程度,应该不次于大熊猫了吧。